枣树记-云顶集团3118acm
我对枣树寓意的理解,缘于小舅的婚礼。那天,母亲塞给我三角钱,交代道,去供销合作社买半斤红枣。我将三角钱攥在掌心,狂奔如小马驹,“嘚嘚”的脚步声回响在老街的石板路上。古镇为驿站,一至五甲一条街,从外婆家五甲,跑到三甲火巷张家门铺,一华里,站在高高铺搭前,怯生生地说,半斤红枣。店主一只眼睛坏了,眨着云翳,翻了翻白眼,从玻璃瓶里抓红枣装进牛皮纸袋,称好,递给我。我双手抱着半斤红枣往小舅家跑去,枣香溢满古街。气喘吁吁地交给母亲,只见母亲将红枣拿了出来,装进将封口的红被子,剩余撒在婚床褥子上,喃喃念道,早(枣)生贵子!满脸悦色。
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大枣还有如此美好的祝祷。那弥散在故乡老街的枣香,像迷了魂一样,使我对红枣树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与亲近。
那个夏日晌午,车入稷山县万亩唐枣树林,那掩埋了半个世纪的枣香记忆,突然被激活、唤醒了。
喊枣魂者归来。一园汉枣树、魏晋枣树,最多的是唐枣树。放眼望去,树干黢黑,布满皱纹,树心炸裂,被雷劈火烧过后,仍青枝绿叶,青枣缀满枝头,硕果累累。每一株犹如天阙玉树,古树盘根,遮天蔽日一片阴凉。不由得惊叹一声,好大一园古枣林。
古枣树遮天蔽日,蔚然大观。我的思绪转至从前,少时读大先生《秋夜》,开篇就是经典妙语: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后来我长大了,屡去山阴,入百草园,周家后花园里,不见两棵枣树的踪影。大先生秋夜所见枣树,应该在北平城里。那两株枣树,本不属于南方。
在我的老家云南,也鲜见枣树。很多年后,我在河南灵宝、甘肃酒泉,见过不少野枣树,多为荆棘丛,并不像山西稷山县这一片古枣树林,老树枯枝新芽,盘虬野地,躯干枯槁,天火闪电击过后,寒霜侵身,雪野覆盖,却活到了今日,千年不死。
想想我家永定河边的柴门前,邻居家院落里也种了一株枣树,将近十年了,仅小碗口粗。邻家数年未住人,无人打理,靠天雨而活。枝头照样结满了枣,秋天红成半树,金风一吹,坠落一地,拾起来,咬着香甜嘎巴脆。去年春夏之季雨少,见叶子发黄,我以为会干涸而死,谁知一场春雨袭来,葳蕤如昨。
千载如斯,稷山的千年唐枣树祖,也是这番活法吗?下车,近枣树祖情亦怯,我们向一株株古枣树走去,溯岁月田埂而上。
甘棠井惊现于前,身着汉服、唐装的枣农载歌载舞。“合、四、乙、尺、工”,鼓、镲、锣、号奏响,胡琴裂帛。我未赶过去凑热闹,踏着时光的鼓点,走近唐枣、晋树,红枣树祖兀立旷野,汾黄之间,连林成海。最早的已有1800年,有的要两三个人伸手相围才能环抱。这是一株怎样的古枣树啊!接汉风唐月,宋雨元霜,让人走近时,只想拥抱,只想依偎,只想谛听她的历史心跳。很多株古枣树心枯如井,如铁,只余下薄薄一层皮,真让人担心,倚在树干上,会轰然倒下。刹那间,心生敬畏和感动。从枝丫缝隙望穹隆,仰天长叹,生命何其短,摩挲、歌吟过这园老枣树的文人墨客早化为泥土。千年过去,树心已被天火烧焦,树干被剑戟斩断,可叶脉还在流淌,板枣缀满枝头一树连一树,一园接一园,在春阳、夏雨、秋风中,笑着,花摇枝颤。
摩挲着那一株株老枣树祖的皮肤,我的手陡生粗糙感,这种锉痛由皮肤传入神经,直抵心脉。无边的痛后,却是血一般的奔突,红枣酱色如血,如火,是炼狱过后的浴火重生啊。一颗、两颗、三颗、四颗板枣,水煎,煮沸,枣香四溢,水雾冉冉,万千中药的苦,皆伴枣性而聚变,而新生。那是痛楚过后的沸腾。谁会想到,一枚枚河东板枣,竟然还是救命之丹。
十年前,至亲遽然染疾,幸有名医悬壶济世,妙手还春。治疗后,处于恢复期,亦无药可开。医嘱说,只需调理即可,到中医院开几剂中药吧。后用了一个妙方:虫草两根、西洋参十数片,宁夏枸杞一把,稷山板枣四枚,兑水三四百毫升,陶锅里煮两个小时,趁热喝下,再将所有药渣嚼服。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一喝就是三载,抵抗力大增,恶疾已远。那一刻,我对红枣,对河东板枣,有了一种膜拜感,它的功力远远超出早生贵子的民间祝福,更兼发百草之七味,和烈药之中庸,抑毒药之暴戾。三四枚板枣一放下去,各种烈药、苦药、补药、泻药都中和了,成一服济民良药。毒性去,烈性减,补到位,泄不死,苦可口,其要谛正在于一粒粒红枣的吸纳、添减、平衡、调剂与温补之功。
我倚在树前照相,仿佛是依偎在老祖母的怀里,东风掠过。一阵清凉,一股枣香,是老奶奶树祖之味,是摇篮之中母亲的奶香、枣香。
千年枣树活着,活在大河之滨。母亲河,枣祖树,老且弥坚,仿佛在喻言华夏子孙繁衍,万家兴旺,江山永固。一河血脉,与千万株枣树相连。秋风起兮明月夜,文心如初,元气依然。
莫道枣树老,一枣一树皆成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