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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从未离去-云顶集团3118acm

作者: 刘明礼2023/12/11散文随笔

十七年前的那个春节,我提前请了几天假,早早便回到老家,为的是多陪陪病中的母亲。母亲是一个多月之前在省城做的手术,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。我天天祷告,盼着母亲能好起来,哪怕再陪我们十年八年,甚至三年五载。尽管母亲得的是恶性肿瘤,病理报告却没有转移的迹象,更让我多了一分这样的期待。

出发之前,我在"稻香村"一块一块地精心挑选了许多点心,到药店买了两大罐蛋白粉;妻子给母亲买了又轻又暖的羽绒服,还有绣着红花的老北京布鞋。

母亲在世的时候,每个春节我们全家都要回去和父母一起过年。尽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,待不了几天,可母亲却从不马虎,一连几天煎煮蒸炸,备下一大堆好吃的东西,早早给我们晒好被子,放在炕头最热的地方,等待我们全家从城里归来。那年也是如此。母亲拖着虚弱的病体,煮了我爱吃的方子肉,炸了儿媳爱吃的素丸子,醮了孙女喜欢的花生糖。趁着晌午太阳晴好,把我们一家铺的盖的拿到院里曝晒,也耗尽了她一生最后一丝力气。

家家户户飘散出的肉香,爆竹炸响残留的火药味,弥漫了整个村庄。那是年的味道,是家的味道,是父母的味道。寒冬已在做最后的挣扎,冰封的大地已开始温婉,所有的揪心似乎可以释然。透过微云的罅隙抬头仰望,我仿佛已看到了春水长天!

然而,当我晚上躺在母亲的旁边,心头却渐渐布起了乌云。往常回来,母亲总要和我絮絮叨叨说上半宿的话。可这次,母亲却几乎一句话也没有,甚至父亲问他喝不喝水也嫌烦,连咳嗽都显得有气无力。第二天,当医生的妻子给母亲做了下腹外探查,悄悄告诉我:"娘的情况恐怕不好,我摸着她肚子里有疙瘩,怕是转移到肝脏了。"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咬牙切齿蹦出几个字:"胡说八道!"尽管从母亲被确诊为胃癌晚期,我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,可从嘴上到心里都不愿承认,母亲的曲已唱到无韵,她的书已翻到无字,她的茶已喝到无味……她人生的大戏已接近剧终。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!

大年初一早上,我准备的鞭炮一个也没有放。妻子把饺子端到母亲床前,母亲只吃下三个便放下了筷子。我端起饺子,跪在母亲身旁,像儿时母亲哄我吃饭一样,喂她又吃下去两个。那时母亲喂我,是满脸笑着;而此时我喂她,心里却在哭泣。我心里默念:母亲,只要你活着,我愿天天饲你茶饭,直到永远!整个春节,我心里都像有千重霾障,没感到一丝的快乐。

为了这个家,母亲吃了很多苦,受了很多累。我是母亲生下的第五个孩子,也是最后一个。生下我时,最大的哥哥只有九岁。父亲在外地教书,五个孩子吃喝拉撒、缝缝补补,地里的农活,家里的猪、羊、鸡、鹅,都是母亲一个人的事。在生产队干活,青壮劳力一天能挣八分工,母亲这样的妇女只能挣六分。为了多挣点工分,母亲白天参加集体劳动,晚上给队里纺棉花、织布、干小杂活。生产队栽红薯,派女的插苗,青壮男劳力挑水,母亲硬是坚持要和壮汉们一样去挑水,为的就是多挣两分工。村里人都说我娘是铁打的!可即使这样,分得的粮食也非常有限。晚上,母亲几乎不吃干粮,只是喝稀粥就咸菜,饥一顿饱一顿。由于过度劳累,从我记事起,母亲不是头疼就是腰疼腿疼,但她却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,一刻也不停歇,每天靠吃大把的止痛片硬撑着。母亲的胃就这样落下了毛病。

过了春节,我想再多陪她几天,可母亲说啥也不肯。她有气无力地说:"你们要上班,孩子得上学,都耽误不得。我没事,只是贫血,养几天就好了。"那时,我在单位当着主官,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,只得忍泪暂别母亲,心想先回单位把紧要事处理一下,过几天再请假回来照顾她。临走之前,我嘱咐哥哥姐姐,找个好天气带母亲到县医院做一下复查。

正月十八,哥哥打来电话,说带母亲做了检查。我急忙问情况怎么样?电话的那头,哥哥哽咽着说:你回来吧,咱娘让我给你打的电话……我的心一下子便揪到了嗓子眼。来不及多问,赶紧联系朋友开车送我回老家。

急急地赶回老家,母亲还清醒,只是无力地躺在炕上。见我回来,她强挤出一丝笑容,说"我没事,只是想你".我赶忙背过身去,任由热泪流淌。天黑下来了,我给朋友打电话找车,明天要送母亲去医院,我要让母亲活着!

正月十九,天空布满乌云,窗外飘着淡淡的雪花,屋子里的空气,也仿佛被凝冻了一般,安静地令人窒息。黎明前的村庄死一般沉寂,远方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哀鸣。就在那一刻,母亲走到了生命的终点。从她气若游丝,到溘然长逝,我一直紧紧拉着母亲的手。我怕我的手一松开,母亲会顿时走远——尽管她已经走了,走的是那样决绝,但我心有不甘!

娘啊娘,你别走!可任我千呼万唤、肝肠寸断,母亲却再也不肯睁开她的眼。思亲想亲不见亲,蝶梦相亲;话在语在人不在,音容宛在。真是痛煞斯人!

烛光里,母亲的照片被静静地挂在了墙上。她那温柔的目光,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们,充满慈祥,充满怜爱,饱含嘱托,也饱含期望。这是多么熟悉的目光!我们兄妹姐弟,就是在这样的目光里生活、成长。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五人养大,受了一辈子苦。如今,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,最小的我也已是上校军官。好日子刚开始,母亲就走了;该享的福还没享上,母亲却没了!母亲走的时候,只有七十一岁,还那样的年轻,怎么说走就走了呢?

屋子里点起了供香供烛。摇曳的烛光中,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夜晚,母亲把我搂在怀里,望着那盏烛火,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;我仿佛看到了,母亲大半夜,还在一针一线给我们缝补衣裳;我仿佛看到了,母亲用颤巍巍的老手端来一碗荷包鸡蛋面,送我离家归队……母亲操劳一生,从没有松心过;母亲和善一生,从没与人争过;母亲俭朴一生,从没有享受过。泪水,迷蒙了我的视线。朦胧中,我仿佛看到母亲乘着一朵莲花,驾着仙鹤飘然而去。我精神世界里的支柱,一下子崩塌了下来——我明白,从此,我再也没有了母亲,再也见不到我的白发亲娘!

母亲下葬的时候,我哭倒在母亲的坟前,不知不觉竟抓了一把她坟上的土,竟鬼使神差地装进了衣兜。后来,我把土带回城里,轻轻分撒在家中的每一个花盆里。我觉得,这样,家里养的花中便有了母亲的气息,母亲就永远不会走远。

子欲孝而亲不待,成了我心中难以抚平的伤痛。母亲走后,我回家的频次更勤了。我要把对母亲没有尽完的孝,加倍用在父亲身上。毕竟他们相濡以沫一生,父亲也是母亲难以了却的牵挂。我觉得,多对父亲尽点孝心,便是对母亲的最大慰藉,便是对母亲最好的哀思。每每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,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。忽地就像小的时候放学回家,见到父亲,第一句话便问"我娘呢?"那时父亲常对我说:"去看你姥姥了。"

是的,母亲并不曾远去,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看姥姥了,去享她没有享受到的清福了。她们娘儿俩守着,应该也是暖暖的吧。姥姥比母亲早走两年,有姥姥在身边照顾,母亲吃不了苦,受不着罪。想到这,我多少有了些安慰。但这种安慰,却带有涩涩的滋味。

慈母一别十六载,我已数不清回了多少次老家。春天回去,我便爬到房顶采香椿。香椿树是我离家那年母亲栽下的,四十多年,已长得像母亲为我撑起的大伞。香椿芽那醇厚的浓香,有母亲的味道;夏天回去,我便采摘小院菜地里的西红柿。菜园是母亲开出的,那红红的西红柿,像母亲的乳汁,味道甜甜的;秋天回去,我便摘院里的小枣。枣树是母亲生病之前亲手所植,如今的累累硕果,她却没有尝过一颗,那密匝匝的一树枣儿,挂满的是我对慈母的感念;清明回去,我一定先要去给母亲上坟,薅去坟头的荒草,给坟上添上新土。隔着厚厚的黄土,我跟母亲絮絮叨叨说会儿话,问她在那边住得好不好,吃得怎么样,穿得暖不暖,胃还疼不疼,告诉她缺钱了就给我托梦。我闭上眼睛,母亲仿佛就在眼前,正慈祥地看着我;过年回去,除夕我会把母亲"接"回家,给她摆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。

母亲,你从不曾离去!你虽然不在这个世上,却永远住在我的心里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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